
梁东方
1995年一个春天的下午,骑车带着孩子出来玩。孩子在自行车大梁上小座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在那样的年龄里他每次出来都感到新鲜;他的新鲜感激发了大人热爱这个世界的兴致,变得和孩子一样愿意面对世界上以前不大关心的一切。
顺着联盟路向西走,路边都是高高的大杨树,大杨树下是一片依稀尚有乡间风貌的街市,街市缓慢。我的下巴放在孩子散发着好闻的香气的脑袋顶上,时时和他一句一句地互动着,发出一阵阵笑声。这一带正在施工,因地制宜,将过去烧砖挖出来的大坑顺势做成了“湖”,号称水上公园。水上公园的历史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不觉已经将近三十年。当时如果说你以后要一直在这里生活三十年,自己一定是不接受的。那已经不重要,事实上你就是一直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
三十年来城市建设变化很大,土地和建筑的价格火箭般上升。寸土寸金的结果就是二环以内的公园绿地屈指可数。仅有的公园就总是人满为患。天气好的时候,比肩接踵联袂成云之类的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即便是风霜雨雪天气,公园里也总是断不了人。近在咫尺的水上公园,天天经过,却进去得不多,偶然进去走一走,也不像到了外地转人家的公园那样有感觉。
看看那些退休了的人,看看那些很难走到稍远一点地方的人,也许未来不得不在这里转,只能在这里转的时候还多着呢。在能走远的时候还是尽量走远吧。但是很多时候考虑到时间成本,考虑到要利用零碎的边角时间走一走,别的地方没有办法去,还是得就近走进水上公园。比如今天,雪后的今天。
雪后的水上公园外面还是有人等活儿,电动车上挂着写有凿墙防水铺瓷砖刮腻子字样的牌子,伸着长长短短的打孔机、破拆机、刷墙滚子、工具箱,穿着浑身上下都是白灰点子的衣服。他们相信即使快过年了,这样的活计还是可能会有的。
雪后的水上公园里,人依旧络绎不绝。铲雪还在进行,机械设备只能用在宽阔的地方,另外一种宽宽的平板铁铲是铲雪利器,只要地面平,一铲下去,推着走就能整齐地除掉一大溜雪,不管是踩实了的雪还是没有被踩过的雪。在铲雪作业现场,不断有人从前后两个方向上经过,人流的密度未曾稍减。而每一处稍微宽阔点的广场、台阶、林下的地方,则一定会有广场舞、器乐演奏、武术练功的人。一个赤膊的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来回回地打着拳,赤裸的上半身眼见得就被冻得通红起来。他成功地将人们的目光从跳广场舞的女人们那里转移到了他一个人的舞台上。这种稠人广坐之中被注视的运动方式,一定会让人很有成就感。有一种最直接的成就感就是在别人都穿着棉衣的时候光膀子,由此获得被对比出来的不言而喻的优越感和强悍感,正是人作为动物和动物别无二致的本能之一。
此时此刻,坐在亭子里打扑克的老人们都努力裹紧厚厚的羽绒服,双手举着牌,腿脚不停地颠哒着。集中精力不是可以御寒,是可以转移注意力,让人一时忘了寒冷。突然又被冻得知道了冷,就更起劲地颠哒起来。老人们普遍是黑灰的衣服,团团坐在一起,在白雪的背景里,形成一种对比异常鲜明的存在。
环路上老人多,孩子多,孩子在老人的带领下,或者是坐在小车里,或者是蹒跚着、亦步亦趋着,这些老人的成就感主要来自带孩子、看着孩子一点点长了本事的乐趣了。
年轻人也不是没有,年轻人一般都是运动者,快走或者慢跑,戴着耳机刷一下就过去了,你走了还没有多远,就又看见他们已经跑了一圈再次经过你身边了。
介于年轻人和带孩子的老人之间的,是那些刚刚退休的初老一族,他们腿脚普遍还利索,还是广场舞、踢毽子、统一服装统一频率的健步走之类的活动的主力。他们一直盼望着的退休终于到来了以后,很快就又加入了以上这些和单位很类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组织,在统一的领导下,被领导着,在规定时间里集合,按照规定动作完成每天的任务。
在工作日的中午,公园的环路上会突然多出来一些人,一些不老也不小的人,还在上班的人,他们是利用午休时间来散步的。他们有明显的特征,一般都成群结队,至少也是两三个人一起走,一起走着谈的还是工作上的人和事。只要从身边一过,就大致上能明白他们是周围哪个单位的。单位附近有个公园,是和居住小区旁边有个公园一样的巨大福利。它使人有地儿可去,有树木花草可看,有季节的特征可见。
单位里出来散步的人一般不去公园中间的土山和小院,不去看赵州石桥和沧州铁狮子之类的仿建,那是外地人来转的时候才会盯着看的景致。本地人通常都是经过,是往返地铁的时候走最近的直线经过。经过的时候走那湖中间的曲桥,上上下下的曲桥,往往就嫌其毫无必要地频繁上下,耽误了时间。
公园本来就是用来消磨时间,赶时间的人自然是觉着不实用了。在这种赶时间和消磨时间的汇合点上,也就是地铁进站口边的公园绿地上,建了灯光球场,围上高高的铁网,塑胶地面,灯光明亮,里面可以打球,成为让人瞩目的一景。至少在这个角落里追上了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的北京长安街边的灯光球场设施,让从此经过的人看到城市不仅仅是建筑和道路,还有建筑和道路之间这样偶尔的休闲之地。
只是,二环里建筑密度和人口密度都空前得高了,水上公园这样的绿地却没有随着增长,不仅没有增长还不断有建筑占去绿地,变成了“有用”的地方,人们就更没有多少地方去了。这个矛盾的解决之道只有两种,一种是再有拆迁的时候别在原地建更多更密集更高的楼了,另一种就是向郊外疏散人口。两个选项都谈何容易,所以水上公园这样仅有的绿地肯定还会保持极高的人气,什么天气都会有络绎不绝的人。
他们在本地有限的风景里,在人生偶然也必然的生活之地的林林总总,都是构成全部人生的重要元素。不管你承认与否,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就是:你的环境、你的日常所见就是你的人生。
好在,哪怕天天出入同一个水上公园的人,也还是会有只属于其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记忆。我对它的记忆始于那个春天里带着儿子一起见证的它初建的瞬间,绵延至今,雪后漫步公园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不禁感慨系之,琐记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