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安娜
去年夏天,初次去益阳看花鼓戏《山那边人家》,剧场的帷幕刚落下,就听见身边的观众悄声道:“花鼓戏可以这样写吗?主角周立波在戏外怎么没进戏哩。”当时我似乎也有同感。是的,这的确是一台不同一般写法的花鼓戏,它打破了传统的“戏剧性戏剧”的模式,采用了不拘一格的散文式结构,简单而平淡地向我们讲述著名作家周立波和家乡农民们的故事。
最近,赴益阳再次观摩湖南省花鼓戏剧院与益阳市花鼓戏剧院联合精心打造的《山那边人家》,我感到整台戏全方位地提升了。我开始喜欢现在的《山那边人家》了,喜欢它有田园交响曲般的情致、情调与情韵,喜欢它有“土得掉渣”的生活气息,喜欢它有“巴酽”的花鼓戏味,喜欢演员们精湛出色的表演技巧……这一切宛如微风吹过心头,给人以美丽的感动。
(一)
益阳看戏回来后,我再细读周立波的短篇小说集,这才渐渐悟出盛和煜、曾少祥两位编剧高手的创作意图。说实话,近年来写名人名传真人真事的宣教戏已很难吊住观众的胃口了。这类戏要么写成了好人好事的流水账,要么写的是名人所经历的一个重大事件,或将名人的人生事迹拉洋片似的一件件串起来,很多种写法已大同小异司空见惯了。甚至有人疾呼:“名人戏已陷入瓶颈,很难突围了。”
那么,如何另辟蹊径写名人,换个角度讲故事,才能俘获观众的审美之心呢?只有优秀的剧作家才会写人所未写,才会写出对历史和生活具有独立思考、独家发现和独特表现的戏剧作品。
编剧盛和煜说:“我们这个戏是讲乡愁的。”编剧曾少祥也说:“城市化里的泥土和炊烟已杳杳远去,通过艺术,我们却可以:眺望乡村!”乡愁,是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梦”,于是,我们看到了《山那边人家》独特的叙事结构:它不将名人周立波设为全剧的主角,而是将周立波去故乡深入生活的线索与他所写的五个短篇小说的故事略作虚构融为一体,并将周立波与邓满爹、邓伏生、胡桂花一家三口人,同时并列为全剧的主角。在这里,周立波并不承担主角的份量,他只是邓家人这个群体中的一份子。为什么要割舍周立波充当主角的戏?因为“不走阳光道偏走独木桥”的结构安排恰巧有利于剧本深入到周立波与他的短篇小说精髓中去探寻“记住乡愁”的深刻主题!乡愁,乡愁,关键是那个“乡”字,没有了“乡”,哪来的“愁”?因此,将周立波与邓家人这个群体定位成一个主角,便能充分体现出“乡愁”二字的永恒主题。
更重要的是,这种巧妙的取材角度和构思就跳出了以往写名人的固定模式。让人觉得,它写了一个名人的故事,却也讲了一个名人作品中的故事。用乡土戏剧表现乡土小说,岂不是一石双鸟?它让观众看完戏,既能记住名人周立波,也能记住他创作的短篇小说,更能记住那份“乡愁”!。
其实,编剧们走的是一条“胜负险中求”的艰辛之路。尤其在当下中国戏剧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时刻,剧作者们敢于迎难而上,选择一个戏曲舞台上十分难把握的另类题材,这的确是他们创作生涯中又一次新的开拓,是他们创作风格的又一次大胆的突破。同时,它重新打磨后成功演出,也给寂寞已久的湖南剧坛掀起了几丝鲜活的涟漪。
(二)
是的,“乡愁”的主题,是这部戏的“魂”,它使得简单而平淡的剧情,找到了很重要的一条情感贯穿线,并靠它来统率全剧,使其形散而神不散,构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
那么,剧作者又是如何深入开掘“乡愁”主题的呢?让我们来看看全剧最精彩的第五场高潮结尾戏吧。这场戏的高潮结尾像漩涡一样,能把人的心魂卷搅入戏。
我们不妨剖析一下这段戏是怎样展开的。腊月年关到了,邓伏生一家人决定将儿媳胡桂花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杀了分给乡亲们,热泪盈眶的乡亲们分到大块的年猪肉深深向邓家人鞠躬叩谢后散去。邓伏生为妻子而感到委屈,妻辛苦养猪本是想家里能够富一把啊!于是邓伏生在周立波提醒下,深情地掏出一枚亮晶晶的发夹,戴在她头上,这正是胡桂花当初报养猪规划时看中的那枚头发夹子!
戏演到这时,在静场与音乐中,悄然响起周立波的一段画外音:“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就在这一瞬间,我真切感觉到,我的家乡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我的乡亲,拥有人类最美的心灵……”多么富有激情的诗一样的语言!顿时,观众的掌声响彻剧场。为什么会获得这样的剧场效果?为什么观众会被周立波的这段画外音所感动?因为它不是游离于人物性格之外的“唱高调”,不是剧作者主观意图的表白,而是像周立波这样有着浓浓乡愁的一位作家在特定环境中不得不吐露出来的内心道白。它是“由心而生”,进而实现了主题的升华:魂归故里的永恒乡愁!
记得去年初次看戏时,是没有这段画外音的,新改的剧本中却将周立波此时的内心触动、内心感悟全部浓缩在这段画外音中。加了这一笔,反而成了全剧的神来之笔、点睛之墨!我们终于看到“乡愁”之根深深埋在《山那边人家》的泥土中,成了周立波与清溪乡人的血脉之根,吐露出了人性美的芬芳。
这段高潮结尾戏还使人产生一种韵味无穷的联想:五十年代的益阳清溪乡,人和大自然,人和人之间是那么的相亲相爱,那么的和谐相处。这是多么美好的“天人合一”,这是多么温馨的“世外桃源”!这不正是我们要寻找的“乡愁”向往之地吗。然而,我们要寻找的“乡愁”,不仅仅是让我们记住那片山那块土那幢农舍,而是要记住土地背后的文化价值、精神脉络、文化情怀。要找到像周立波那段画处音所感悟的,能让“心”安顿的地方,能让魂回归的居所。
编剧盛和煜谈到这部剧时说了一句经典话:“什么是乡愁?它是中国人对故乡山水人文的一种悠长眷念,它也是一种家国情怀……”是的,乡愁放大了就是一种家国情怀。这家国情怀,情不自己啊!第五场的高潮结尾戏演到这个层次,仿佛让我们闻到灵魂的一种香味,仿佛让我们进入了一座神庙,作了一次洗礼,拂去了心灵的灰尘……
此外,我们还有必要剖析一下这场高潮结尾戏为何能拨动观众审美的心弦?写戏的人都说,写戏易在“豹头”,难在“凤尾”,最后一场戏是最难写的!难在哪?依我看,精彩的“凤尾”源自于充实的“熊腰”。也就是说,高潮结尾戏的成败,并不在它本身,而在于“豹头”和“熊腰”中是否埋好了足够的伏笔,是否铺垫蓄势到位了。
请看该剧第五场之前是如何巧妙蓄势的。试举第三、四两场为例:禾场上,胡桂花夫妇坐在凉床子上歇凉。她唱出自己养猪计划中的心愿,票子到手后要买一个粉红色的漂亮发夹戴在头发上。紧接着第四场一开场便是周立波在月下竹林中漫步凝思的一段画外音:“回家乡深入生活一年多了,……是深入生活?还是我本来就是这生活的一部分?竹窗外,泥土飘香,草木青青,我的心被家乡温暖的气息包裹着,渐渐融化……”他的画外音刚落,热心的何家姆妈送来了一个黄澄澄的柚子,他捧着柚子又深情地唱了一段“家乡风雨净化了我的灵魂……”
这两场戏的精彩片断,便成了推出第五场高潮结尾戏的“熊腰”,因为预埋的伏笔“扭结”好了一环扣一环的“扣子”。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两场戏铺垫的人物性格脉络的发展链,就不会有第五场高潮结尾戏那种水到渠成的艺术震撼力了。它不仅仅推动了第五场邓家人分猪肉给众乡亲的感人之举,推动了邓伏生送妻子漂亮发夹的动人细节。更为周立波找到了一个显现人物心灵方面深刻而重要的戏剧情境。这才产生了周立波那段感人至深的画外音,从而把戏推向了极巅!
这不仅显示了编剧的结构之妙,也见证了他们是人类心灵之美的开掘者。他们熟稔周立波笔下的人物,汲取周立波作品中的生活乳汁,也深谙人类的共同心理。他们运用娴熟的编剧技巧,从人物心灵深处挖掘出诗情诗意,把人物的内心美最充分地展现出来,却看不出任何被强扭、被拔高的编凑痕迹,但又确确实实让我们看得心头发热。这真是高手的绝招!我认为,他们追求的是一条“中国故事,人类主题”的创作新路!
分析至此,我们是不是还可以从中得到一个重要启示:我们并不否定名人名传真人真事的戏剧创作,问题也不在于是不是可以写这类题材,而是要研究这类题材的写法,如何艺术地表现出这类题材特有的审美个性,如何产生让人信服,让人动容,让人所思的艺术感染力,如何把艺术规律和宣传诉求达到一种尽可能好的融合,这才是关键所在。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该剧还得力于导演、表演、音乐、舞美、转台、灯服道效等二度所营造的舞台呈现,使全剧荡漾着空灵的诗意美与戏曲时空的流动、灵活性。尤其是那群姑娘们、堂客们的舞队,在演出中是一个有着特殊作用的语汇,它像是一根缝合各种不同颜色画布的“针”,起着统一演出样式的作用。请看,那竹林里的笑声舞,那婚礼后的听壁脚舞,那雨后天晴的插秧舞,那禾场上的望星星舞……真是美醉了。她们像游魂一样,出现不多,却使全剧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诗意与一种浓浓的乡野情调。并且,它们与全剧风趣幽默的花鼓戏风格水乳交融、珠联璧合、天衣无缝。真不愧是省花的水平!
时代是出卷人,我们是答卷人。我相信这台“以湖湘文化打底,以花鼓文化树型,以乡愁文化铸魂”的新创剧目,其选材的优势与舞台二度呈现的优势,已构成了向今年第十七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冲刺的坚实基础。相信它一定会在群星璀璨的中国艺术节舞台上,飘逸出一缕清幽淡雅的茶子花香……
[责编:刘瀚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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