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顾不上避让路上的水坑,我急匆匆赶往龙门石窟大石门。由于突如其来的大雨,我比原计划晚了近一个小时来到,十分担心无法拼团参加龙门夜游。直到终于检票进入,踏上空无一人的大道,望见那一个个蜂巢般的金黄石窟,我激动地掏出手机冒雨给朋友发消息:包场!太值了!
曾经有人说很羡慕故宫的工作人员,在周一闭馆时,他们可以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骑单车,享受着跟末代皇帝溥仪一样的待遇,独享紫禁城的静谧。那么此刻,我就是独享龙门石窟的女皇武则天。
洛阳龙门石窟奉先寺夜景 (骆仪/图)
一波三折的拼团
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龙门夜游不出售散客票,仅接受5-10人团队预订并提供随团讲解,人均价格倒是跟含讲解的日游散客票价差不多。
不过,这个规定难倒了独自旅行的我。如果找不到人拼团,我就需要自己掏360元的团队讲解费。我在各旅行约伴平台搜索一番,终于拼到一个六人团,却在预订日期当天早上被拼团组织者放鸽子。那就只能到夜游集合点碰碰运气,希望能“捡人”或者“被捡”了。
夜游于晚上7点开放,工作人员建议我6点45分左右到,会有较大机会拼成团。然而,当我终于冒雨来到龙门景区时,已经接近7点半了。餐厅商店均已关门,路上空无一人。好不容易见到两个人,我冲过去问,“请问你们是来参加夜游的吗?”
“什么?不是。”
随后,只见到零星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再无同路人,我的心一路下沉。
到达夜游项目的集合点大石门,仅有的三名男游客让我燃起希望——随即,他们表示对夜游没有兴趣——我正在沮丧时,他们又回来了,我终于拼团成功!
从东岸香山寺远眺西山石窟 (骆仪/图)
宾阳三洞,魏痩唐肥
穿过陈毅题词的山门后,横跨伊河的龙门大桥出现在前方,灯光勾勒出大桥的轮廓。龙门古称伊阙,《水经注》记载:“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龙门石窟在两岸山上开凿,东山石窟被破坏得较为严重,主要观赏点都在西山石窟。
此刻我正置身西山,对岸唯一被点亮的是香山寺,不见石窟。所有的灯光都是暖色黄光,营造静谧气氛而不炫目,配合着悠扬的琵琶乐,有一种要去寻古探幽的感觉,白天来的观众大概体会不到,只见熙攘人潮吧。
来到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洞窟潜溪寺。洞内亮灯,洞外全黑,凸显了石窟内的佛像,在灯光下,佛像细节清晰,还能看到窟顶残存一点红色壁画。这恰恰跟白天相反,由于主体佛像都深藏在洞窟内,自然光线下较难看清洞内细节。
同团游客说,灯光有点暗,讲解员解释道,这些是太阳能灯,因为白天下雨,灯光会比晴天夜里黯淡一些,另外灯光虽然看起来是暖色,但其实是冷光源,照明不产生热度,以前曾经用暖光照射,对石窟造成了伤害。在我看来,光照倒是不需要过于明亮,但布光有点太平面了,如果能从不同角度多布几盏灯,佛像会更有立体感。
更精彩的是宾阳三洞:宾阳中洞开凿于北魏,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革俗汉化,因此北魏佛像都按汉人长相衣着来塑造,秀骨清像,褒衣博带;南北两洞均开凿于唐代,唐以胖为美,佛像也明显丰满圆润了许多。龙门石窟作为洛阳魏唐盛世唯一留存于地面上的辉煌,在宾阳三洞集中体现出两朝造像风格的区别。
宾阳中洞原有中国石窟中唯一的等身高《帝后礼服图》(《魏孝文帝礼佛图》和《文昭皇后礼佛图》两块浮雕的合称)浮雕,人物众多,顾盼神飞,且忠实记录了北魏王朝的衣冠依仗礼制,艺术和历史价值都极高。民国期间,浮雕惨被盗凿并偷运至美国,国内残存2000多块碎片。2015年,中美文物学者开始数字技术合作,采集碎片和石窟原址数据进行打印复原。2021年4月底,在数字复原基础上,一群演员在龙门石窟演绎《帝后礼佛图》,国宝得以“复活”。而3D打印的《文昭皇后礼佛图》预计到今年底能完整呈现。
石窟佛像在灯光下呈现出与白天不一样的美。 (骆仪/图)
请给“最美观音”一点光
在山脚下继续往南走,峭壁上有些小洞窟亮了灯,更多的仍隐于夜色中。
龙门石窟的开凿始自北魏孝文帝年间,盛于唐,终于清末,历经1400余年,是世界上营造时间最长的石窟,现存洞窟像龛2345个,造像11万余尊。讲解员介绍,2345个还只是统计达到一定尺寸的洞窟,还有更多小洞窟不可胜数。
清末民初,龙门石窟被盗严重,有些偷盗者无法偷走整尊佛像,就找村里工匠砍下佛首,如今许多佛首散落于欧美日各国博物馆和私人藏家手里。那些亮灯的洞窟是佛像相对完整的,黑暗中的洞窟则往往只余空穴。设想倘若把整面峭壁都照得亮如白昼,那观感就全然不同了。
我用长焦镜头拍下高处一个亮灯的小石窟,查看照片时才发现里面的佛像缺了佛首,颈部留下整齐的斜劈斧痕。我猛然想起,去年广东省博物馆的《魏唐佛光——龙门石窟精品文物展》,我也曾拍下一尊3D打印的“半脸”佛,右眼眉目低垂,左脸缺失,因残缺而呈现更加复杂和震撼人心的美感。时隔半年多,终于来到龙门实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再仔细看小石窟照片,根据佛像的光影猜测,龛内至少有两盏灯,一盏置于前方地上,仰角照亮整个洞窟,另一盏置于右边地上,侧光打出佛像阴影。其实对于地面的观众而言,这个峭壁上的小龛不过巴掌大,若无望远镜或长焦镜头,就只能隐约看到里面有尊小佛,布光却是毫不含糊,细节处见功夫。
还有万佛洞两边墙壁上的一万五千尊小佛及窟顶碑记,莲花洞窟顶的圆雕莲花,无不在灯光下看得分明。唯一遗憾的是万佛洞洞口南侧的观音隐于黑暗中。借助讲解员的手电筒光,我勉强看到,观音像左手下垂执净瓶,右手执拂尘搭在肩膀上,璎珞玉佩珠链手镯一件不少,体态婀娜放松,哪怕脸被残忍砍去半边,依然被誉为“最美观音”。
这尊观音我也“见过”。去年广东省博的展览,曾并列展出两尊3D打印的观音像,一尊为按现状复制,无涂色,脸部残缺;另一尊为结合历史文献、颜色检测、石质分析等进行复原,观音面如满月,闭眼沉思,身着红裙,披藕绿丝带,发髻上还有一尊金坐佛发饰,活脱脱的一位古典美人。为何,只给窟内布光,而忽略了站在门边的“最美观音”呢……
2020年广东省博物馆展出的观音复制像与复原像。 (骆仪/图)
卢舍那大佛脚下,空无一人
我一步步登上石阶,爬到中段,一枚佛首赫然出现在眼前,心中一震。虽然早就看过卢舍那大佛的照片无数次,但来到山脚下时并不能直接望见大佛,登至山腰初见佛首那一瞬间的心情,大概跟1300多年前古人的震撼崇敬并无二致。
随着我的攀登,佛肩、佛身、莲座相继露出,我们来到了卢舍那大佛脚下,当时广场上空无一人。大佛两侧分立着两弟子、两菩萨、两天王、两力士,九尊高大石像在宽33米的像龛里并列,顶天立地,排山倒海。双翼形像龛的结构使得每一尊石像都似乎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高不可攀。我们五个凡人,何其渺小!
卢舍那大佛高达17.14米,光是佛首就高4米,耳长1.9米,由于体量巨大,人工难以切割,大佛因而得以逃过偷盗噩运,较为完整地保存至今。两只手掌和腿部以下因自然侵蚀而塌毁,并不影响大佛的整体气势。
大佛法相慈祥端庄,面部丰满圆润,眉如弯月,双眼半睁,似笑非笑,相传是依据武则天的长相雕凿的。奉先寺由唐高宗下旨修建,时为皇后的武则天捐出她一年的脂粉钱两万贯,2012年时曾有媒体计算,这约等于当时的600万元人民币,堪称巨款。笃信佛教的日本圣武天皇派遣僧人、工匠到洛阳考察,在奈良(平城京)东大寺奉造卢舍那佛铜像,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古代铜铸佛像。两相比较即可发现,东大寺卢舍那佛明显更偏男相、更为肃穆。
跟前面参观过的大型洞窟比起来,奉先寺的布光要细腻得多。窟顶四处射灯分别从上方和两侧照亮卢舍那大佛头部,凸显面部五官的立体感,身上袈裟的一道道褶皱历历在目,佛首后面的佛光呈现出比佛像更暖的色调。光影对比下,大佛和菩萨的眉弓和眼睑弧度分明,目含慈悲,俯视芸芸众生,大佛的波纹状发髻和菩萨头上的镂空花冠都纹路清晰。像龛正面的大佛、弟子和菩萨等五尊石像较少阴影,像龛两翼的天王和力士则使用侧底光,把黑影打在像龛上,衬托得天王和力士更加威武雄壮。看起来,整座奉先寺只用了单色灯光,却层次分明,亮度也恰到好处,营造出十分庄严的气氛。
奉先寺中头戴镂空花冠的菩萨 (骆仪/图)
给菩萨“涂”红唇的往事
罕为人知的是,奉先寺这九尊石像的照明曾几度变迁。
2007年初次启动的夜游龙门仅布置了简单照明。2012年4月20日,龙门石窟经历“亮化提升工程”重新开放——灯光让大佛“穿”上了红袈裟,端坐绿莲座,背后像龛密布红绿相间的火焰纹,菩萨被“涂”上烈焰红唇、身披红丝带,天王则是满脸通红、身上花花绿绿。除了红配绿的奉先寺,西山山上的一片树林也被照得绿荧荧,还在西山设置了3台激光设备和1套投影仪,向东山投射出僧人诵经等彩色立体造像。而从东山礼佛台远眺,西山石窟一片金黄,唯独奉先寺大红大绿,十分抢眼。
当时的洛阳龙门旅游集团总经理黄永灿表示,所有设计按照佛学文化,做到静而不闹,佛像色彩搭配参照同时期佛像颜色尽可能复原。对于卢舍那大佛,设计人员在参考佛像过去色彩的基础上,通过高科技的灯光技术,最大限度地还原了佛像当年的色彩。
2012年版夜游灯光在当时引起很大争议。对比广东省博展出的观音复原像可见,号称“还原佛像当年色彩”的奉先寺,灯光色彩的饱和度要高得多,十分浓艳。2015年,这批灯光设备终于被拆除。而现在我所看到的夜游灯光是2020年新版,强调“避免过度彩化亮化”,得到了石窟爱好者的认可。
龙门石窟奉先寺曾经的夜景“模样”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置身龙门,我忆起旅居京都时的许多寺庙神社夜游经历。京都寺庙往往在樱花季和红叶季开放夜游,高台寺的灯光秀很有名,在枯山水上投射僧侣、腾龙、彩云等幻变影像,我初见时也觉得有点过于光怪陆离。而著名的沉浸式灯光展teamLab曾经在京都下鸭神社举行灯光秀,将骑牛乐队、青蛙、莲叶、花瓣等动态影像投射于神社森林中,犹如乐队穿林而过,曲终人散,天女散花,我认为称得上是现代科技与古典建筑结合的典范。更多寺庙神社是用较为柔和的静态灯光映照樱花、红叶和建筑,虽然没有teamLab灯光秀那么绚烂,但影影绰绰,有不同于日间的别样气氛。倒是从未见过有寺庙对佛像打灯,这也是因为日本佛寺较少在室外造大型佛像,藏有佛像的主殿也有许多不得入内参观。
相比之下,龙门石窟的灯光直接照射在历经一千多年风雨的像龛与佛像上,且长年累月持续,无论是从文物保护还是从审美角度都需要更加谨慎保守。我个人更喜欢如今新版的灯光设计,虽然不能重现佛像原本的色彩,但更好地烘托出石窟的静谧气氛。给大佛观音穿彩衣涂红唇的活儿,还是交给3D打印,另行展出吧。
龙门石窟西山全景图 (视觉中国/图)
2020年重开的龙门夜游除了在照明上收敛许多,参观人数也得到严格控制。据媒体报道,2012年版夜游开放第一晚就有3.3万游客进入,卢舍那大佛脚下挤满人;而我查看携程发现,2020年版夜游迄今也就预订了5000多份,即使按每团10人计算,这一年余也不过5万多人,夜均百来人而已。
得以在雨夜独对卢舍那大佛的我,何其幸运。
骆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