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德国电视台台长

民国北京庭院场景

四合院中接待参观外宾

◎寒菊

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是在朝廷吃俸禄的,虽不是什么三品大员,但立志报国毕生矢志不渝。而爷爷,与曾祖父理想不同,从小就立志做个成功商人。十四岁就跟着义父去了蒙古做贸易,一直做到有了自己的矿场和铁路,一生经历可谓丰富多彩。人们常说往事如烟,但爷爷的一生却并不如烟,那是一个平凡又乐观向上的人奋斗而充实的一生。

入蒙做边贸,王爷送他一匹血统优良的蒙古马

我爷爷1906年生人,自四岁起跟着县里一位秀才读私塾,一直读到1920年他义父从蒙古回来。

爷爷的义父叫梁涛昌,经常往返于蒙古乌朗海里大库伦(即乌兰巴托)一带,进些牛羊肉、皮毛等蒙古特产到京城做贸易,是当地有名的富商。那时的大库伦有中国军队驻防,市内有20多万中国人和蒙古人,大概占95%,其余是苏联人、日本人。大库伦各行各业均有,现钱交易的很少,都是以货易货的方式,买卖很好做。爷爷看这一行当有利可盈,不顾曾祖父的反对,带了几个随从跟义父去了蒙古。

爷爷在蒙古的住地是东北边的一个蒙古村,住有一百多户人家,其中一位是个蒙古王爷。爷爷的义父跟他们常有贸易往来,算是老相识。那位王爷见年少的爷爷很懂礼貌且长相儒雅,很是喜欢,就让爷爷住在他的蒙古包里。

爷爷为了和他们建立信任关系,与他们同吃同睡,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称兄道弟,最终和他们做成了好几笔生意,也赚得了人生第一桶金。从此以后,爷爷一发不可收拾,经常往来于蒙古和京城。

爷爷虽然具备商人的精明头脑,但人却是个本本分分的善良之人,在生意场上从不尔虞我诈、玩手腕,对底下的随从也客客气气,从不大声呵斥。

由于爷爷为人和善,思维敏锐,而且文笔不错,在饶阳县城名声很好,于是被饶阳县的仵墉县长相中了。仵县长想要爷爷做他的门生,以便栽培。爷爷权衡再三,最终放弃了经商,专心追随仵县长,并磕头认了老师。那年是1925年,爷爷不到20岁。

张作霖紧握爷爷的手说他有作为

爷爷忠厚老实,干活不惜力,为了完成县长交代给的工作,他经常加班。有一次在县衙里累吐了血,所以爷爷深得仵墉县长的信任,第二年就升了官,当了专管财务的科长,过去那职位只有县长的亲信才能做。后来仵县长又历次升迁,皆带着我爷爷,两人结下了父子般的深厚情谊。

仵县长在河北省临榆县任县长时,正赶上直奉大战,县内所有机关都去南海租界避难,爷爷看县衙内有很多重要文件及贵重物品,就主动向仵县长请命留守县里。

直军败退后,奉军不明真相,仍旧向城里打炮。爷爷给仵县长写信告知情况,仵县长立即派人打着白旗给奉军前线送信。过了几天,大帅张作霖亲自率领文武官员数十人乘专车来到山海关,向仵县长致谢,并向仵县长询问是哪个年轻人给报的信。仵县长带着大帅走到爷爷身边,大帅紧握爷爷的手,对爷爷说:“你报信很及时,有责任心,有作为。”爷爷清楚记得,那天张作霖穿着黑布棉袄、黑布鞋、黑布帽子,一副农民模样,没有大帅架子。

爷爷经常说,那之后,张大帅每次来山海关都会下车到县机关拜访他们,到别的县却从未下过车,可见张大帅也是个念旧之人。

自此后,仵县长更看重爷爷,也更加尽心培养他。在1936年,爷爷30岁的时候,仵县长推举爷爷到南宫县第六区任区长,爷爷其实并不想去做这个区长,因为在爷爷内心深处,还是更喜欢做生意。可碍于仵县长的面子,只好去赴任。爷爷在第六区任区长时,公心待人,为区里解决了很多困难,深得南宫县群众的欢迎。现在的南宫县县志里对那段历史有详细的记载。

1937年卢沟桥事变,中国人民全面参加了抗日战争。八路军东进纵队司令员陈再道到达南宫县,继续委任我爷爷为六区区长,并号召群众组织抗日工作。于是爷爷响应号召,成立了抗日救亡团体,积极为八路军提供军衣鞋袜和粮草等物品,做了大量工作。

1939年2月,“一二九”师副师长徐向前去山东,路经南宫县,特意到爷爷的六区住了一晚。徐师长和爷爷聊了很久,他对爷爷说,您在六区工作多年,积极配合南宫县长肖一舟工作,办事公正,廉洁奉公,群众的口碑也相当好,希望您能继续担此重任,并给爷爷布置了今后工作的重点。

爷爷后来经常和我说,徐师长真的是个好人,非常平易近人,说话也很客气,与国民党的官员真的是大不同。

1939年4月,日寇开始扫荡,占据了各县县城,国民党虽与我党合作,但常造成摩擦。国民党来了就住区公所内,跟区里要物资,如果不给,开枪就打。有一次,爷爷去附近一个村里进行协调,还没到村里就听到枪声一片。在村口碰到那个村的村长,拉着他就跑,说“赶紧跑,乱杀人呢”。敌人追了爷爷他们十几华里,那位村长不幸被乱枪打死了,爷爷虽然幸免于难,可因为跑得时间太长,累吐了血,因过去就有的痼疾,身体一下就垮了。

虽然身患重病,爷爷依旧强撑着白天去各村搞协调工作,晚上办公到深夜,吐血情况越来越严重。肖县长了解到情况后,强行让爷爷休息。爷爷很内疚,对肖县长说,在抗日期间怎能在家养病呢?肖县长说,你尽心尽力为六区做了这么多工作,付出了很多,现在你病得很重,安心回老家去养病,这里的工作我们会找人接替。等病好之后,我们会安排你新的工作。于是爷爷交接完所有工作后,于1940年年初回到老家饶阳县城养病。

在老家养病期间,肖县长多次骑马来看望,并带来小米、大枣等营养品,二人私人感情甚厚。肖县长对我爷爷说,如果在你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希望你能在这里为抗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于是爷爷在村里成立了一个识字班,一边教大家识文断字,一边配合做抗日工作,演抗日现代剧,宣传共产党的抗日思想,并组织一些思想进步的学员学习边区发来的文件。

其间冀南行署秘书孙绪英特意来到爷爷所住的村子,拿着行署介绍信,说党组织决定要爷爷去延安参加学习。爷爷考虑许久,对孙绪英说,村里现在的抗日工作刚有起色,识字班也离不了他,所以暂时先不去延安了。孙秘书表扬了爷爷所做的工作,并说,也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革命工作。

1939年大扫荡后,日本兵在每个村里都安了许多据点,各项工作无法进行,而且敌人还打死了很多进步群众。于是上级指示爷爷,在残酷的斗争环境下,为保护群众生命安全,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以避免伤亡。爷爷听从组织安排,赶紧分散了村里的革命力量,自己只身到北京投奔仵老师(仵县长已卸任到北京安家)。

弃政从商,开砂石厂位列门头沟地区“四虎”之一

仵县长有个儿子叫仵友三,在周口店有个煤矿,已经投资了3万余元,但由于不善经营,煤矿许久都不出煤,濒于倒闭。仵县长知道我爷爷头脑精明而且为人本分,就让我爷爷去煤矿帮他儿子理一理。爷爷去后,仵县长的儿子却不愿意干了,觉得开矿太苦,所以跟仵县长商量把煤矿转卖给我爷爷。

我爷爷找专家彻底勘察了一下,认为那里煤矿资源挺丰富,还是有钱可赚的,于是决定把矿场盘下来。不仅如此,他听到消息说,周口店那里有个旧矿场也在进行处理,于是爷爷又跑去周口店了解情况,发现那里煤矿资源也很丰富,只是机器老旧无法出煤,于是决定在周口店再办个分厂。

那年是1945年,爷爷年满38岁。

刚开始经营的时候,也遇到了困难。少量的煤倒是能挖出来,但矿里总是挖出很多水来,用人工去抽水浪费大而且收益小。如果不用机器抽水,不仅容易出事,而且最终还是会赔钱的。于是爷爷四处找人打听看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后来听朋友说,在东交民巷德国大使馆里,有一台废弃不用的机器,只为发电点灯用的,如果配个电盘,就可以抽水用。爷爷连夜赶到北京,花2500元买下了那台旧机器。虽然是台旧机器,但确实好用,矿里的水全给排干净了,并且开始大量出煤,盛况空前,那大洋刷刷刷地进账了,每天收售的煤款多达1000余元。

当时的周口店没有银行,为保证安全,每天都让会计坐车将钱款送到城里的银行存上。短短不到一年时间,爷爷的账上就存了20多万大洋。

这边的煤源源不断地出,那边当地的保安就知道信了,马上派人过来,恭喜老爷子发财。爷爷明白道理,拿出几捆白花花的大洋,说给兄弟们吃酒。当地保安拿了银子还真办事,时不常派人过来帮助看矿场。国民党时期,世道乱,看到矿上采出煤来经常有人来抢,有这些保安看着倒省了不少心。

1947年,在爷爷40岁的时候,周口店一家经营石灰厂的经理张聘三找到我爷爷,说自己的石灰厂亏损很大,无法经营,问他要不要接手过去。爷爷拿出5000元赁了下来,将石灰厂改名为龙凤砂石厂。正式开工后,由于资金多,周转灵活,灰厂马上发展起来,开始对外销售石灰。由于业务量大,不仅在北京门头沟建立分厂,又在天津、张家口以及保定建立了分销处,最后本厂的石灰不够卖,又开始收购其他灰厂的石灰。事业蒸蒸日上,一年盈利数十万大洋。

那时候爷爷的龙凤砂石厂由于经营得当,事业越搞越大,为了运煤方便,爷爷还在门头沟修建了铁路。龙凤砂石厂在当时很有名气,位列门头沟地区四大老虎之一。

手中的钱多了,爷爷就想为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于是决定在北京买房子。爷爷在报纸上登了一个买卖房产的广告,过去也有类似做房屋中介的人,看到报纸上的广告,马上就有中介给老爷子信了。其中一处,是在过去的西单天源酱菜那地方,爷爷过去问了问,天源酱菜的老板说,买房子要连十几个伙计包括几十口腌菜缸一起买了。老爷子想想矿场不缺人手,这地方虽然地理位置好,但还是算了。还有一处毗邻过去的长安大戏院,也就是现在的西单东南角首都时代广场那里,爷爷一看,整个就是一戏园子,不是个住家,也作罢。最后,买了西单的一处四合院,过去是一个军阀姨太太的产业。院子不错,很正规,共13间半房子。

话说多亏了是13间半,否则日后还就麻烦了,这是后话,后边自会交代清楚。

老有所为,帮居委会做外事接待工作

转眼到了1956年,遇到了公私合营,老爷子很是开明,说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当时很多资本家并不是很合作,但爷爷他老人家乐呵呵地办交接。

办事处的人问爷爷愿不愿意继续留在自己的石灰厂里做车间主任,每年可享受五厘定息,爷爷满口答应。人家说你可以给自己定个工资,爷爷权衡了一下说,就80块钱吧。80块钱,在那个时候是处级干部的工资标准。爷爷时年49岁。

而他们那个门头沟分厂的厂长呢,给自己定了个180块工资。当时120块钱是局级的工资标准,但没过多久那个厂长就给抓起来了,原因好像是不配合国家的公私合营政策。

爷爷在龙凤砂石厂一直工作到1975年退休,时年70岁。

“文革”开始,由于爷爷的身份定为资本家,又曾经在国民党时期做过区长,所以受到了冲击。

家里爷爷多年积攒的古董字画都被抄走了,其中有齐白石老人画的一幅蟹篓、有徐悲鸿画的三匹马,还有曾国藩的一幅横幅,以及张伯英的字画等等,大概有30余幅。

要提一下的是,我们家墙上挂的另一幅齐白石老人特意给爷爷画的一幅画留了下来,那是一幅背篓里爬出几只螃蟹的画。爷爷把画拿到荣宝斋卖了,卖了50块钱。

再说说我们家那四合院。对了,提到这个房子,我要说一下,也就是前边没有交代完的那个事,那时候有个政策,只要家里超过15间房子的,全部充公,我们家那院子是13间半,所以没给充公。但是整整13间半房子,除了给我爷爷奶奶留了一个小偏房,其他房间被分给也不知道是哪儿的人了,院子里住进来好多不认识的人,家里最好的堂屋被一个“革委会”的主任占上了。

“文革”后,政府给我爷爷落实了政策,四合院归还给我家,住在我家的那些户人家也陆续搬了出去。但是,从我家抄走的那些古玩字画一件也没有归还。爷爷倒是看得开,说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人能活着比什么都强。是啊,老爷子真的是豁达而开朗,否则也不会那么长寿。

1975年,爷爷退休后,休息了几天,就找到居委会袁主任,对袁主任说,人退休思想不能退休,想再为社会发一点光尽一份力。袁主任非常高兴,说居委会杂事非常多,您愿意帮忙我们非常欢迎,自此爷爷义务为居委会工作了十几年。

1988年,胡同居委会接手了外事接待工作。那时候,国家刚刚改革开放,很多外宾来到中国访问,他们最喜欢去一些四合院深入了解百姓生活。

爷爷的四合院成了首选,已经82岁的爷爷接到这个任务非常开心。为了给外宾一个良好的环境,自己动手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自己掏钱把院子重新整修了一遍。

由于爷爷为人和蔼又豁达,和很多外宾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甚至一些外宾再次来到中国的时候,还会和爷爷联系,请老爷子吃饭,邀请老爷子参加一些活动。其中前西德电视台的台长来过中国三次,每次必请爷爷去吃饭。还有日本的一些客人,再次来到中国,也会派车请爷爷去参加中日联谊活动。

自1988年直到爷爷去世,爷爷的院子共接待了外宾3000多人,其中有日本、德国、丹麦、美国、加拿大等世界各国的来宾。最多的时候,院子里站满四五十人。这个事情还曾经被报道过。

爷爷在接待外宾时,总会顺便把祖国的大好形势向外宾加以介绍。他认为如果能争取更多的外宾来我国参观访问,并能争取他们来中国投资办企业,对国家对人民都是有好处的。爷爷的经商理念直到将近90岁高龄,依旧没有放弃。

想到此,真是令人唏嘘不止,爷爷如果能活到现在,在如此大好的形势下,是不是又会有一番大作为呢?

供图/寒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