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炎上》(1958)日本版海报
大家都知道,三岛由纪夫在1956年发表的《金阁寺》是他众多小说之中完成度最高的作品。这部小说以1950年实际发生的金阁寺放火事件为题材,犯人是有肺病的金阁寺学僧,放火的动机是对美的嫉妒的这种形而上学上的东西,当时震惊了许多人,作为当时的流行语——战后派犯罪的其中一件使人印象深刻的事件。三岛由纪夫作为战后派青年的其中一位,写作了几部关于不可理解的战后派的内心的分析解析的作品。
大映将这部小说电影化时聘用了市川昆作为它的导演。那时候,市川昆被认为是既能拍摄喜剧又能拍摄爱情剧的有特别感觉的天才。帮日活拍的夏日漱石的《心/こころ》(1955)也一举获得成功,所以把洞悉内心深层的影片交给市川昆也是公司妥当的安排吧。
电影《炎上》(1958)拍摄期间,作者三岛由纪夫(左二)到拍摄现场看望市川昆(左三)、市川雷藏(前右)、仲代达矢(最后面)等电影主创
但是市川昆最初觉得自己拍不了,所以拒绝了。小说的主题太偏心理,特别的是主人公对金阁寺绝美的观念,只有三岛由纪夫用一流的美文才能表现得出来,而用客观的影片来表现几乎是做不到的事情。
接受拍摄后,市川昆如下写道:
剧本由长谷部庆治、和田夏十和我三个人承担。想了又想,烦恼了三个月,才有了一个方向。那就是想静静地叙述在暗黑的日本风土中成长的父母及孩子的心。并不是要写追求极端最后酿成悲剧的青年,而是通过静静地描写日常中随处可见的父母与孩子的关系,来走进三岛的美的世界。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也就是说,市川昆不是描写主人公青年僧人的主观里看到的璀璨美丽的金阁寺,而是客观描写这样看金阁寺的他。在这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的是,制作人藤井浩明从三岛由纪夫那里拿到的资料。资料中详尽地调查了主人公沟口的原型的一生经历和生活。
当年《大映新闻》报道了市川雷蔵主演的电影《炎上》(1958)消息
他生于北陆的一间贫穷寺庙的阴郁的风土和人际关系中,又由于结巴,他很自卑。青年时期是在战时压抑时期长大的,所以会令人想起犯人的脸。所以说《炎上》(1958)与其说是《金阁寺》的电影版,不如说是三岛由纪夫资料的另外一种改编。
但是,从故事上来说电影大都尊重原著。由于金阁寺方面的工作人员没有反对,没有使用金阁寺,而是用了“骤阁寺”。
当然,凝聚了三岛由纪夫对美、对美的观念抱着无尽遐想和个人经验的具有独特美学构造的小说《金阁寺》,市川昆想具体在银幕上反映出来是不可能的——与其说为金阁本身具有的美,毋宁说是主人公倾尽身心所想像的金阁之美。况且2.35:1的黑白宽银幕摄影构图,也拙于表现室町时代金阁的日本传统建筑之美。视觉和气氛上根本无法体现相貌丑陋的主人公对金阁之美的剧烈感情。
电影《炎上》(1958)剧照
三岛由纪夫对美充满了激越感情的小说《金阁寺》,是根据青年僧侣火烧国宝金阁的真实历史事件创作的。当人们听说市川昆要把它拍成《炎上》时,没人看好他,因为根据市川昆过去的实际情况,实在不能对他抱有期待。但《炎上》却惊人地获得了成功。
市川昆在无法如实还原原作的美,无法忠实三岛美学理念的不利条件下,致力于析解主人公火烧骤阁寺的心理动机。通过警察审讯的回忆录的方式,实施心理学和社会性质的理性剖析。这亦是他的拿手好戏。《处刑的房间/処刑の部屋》(1956)、以至随后对《键/鍵》(1959)的处理方式,与之可谓异曲同工。
电影《炎上》(1958)日本版录影带封套
诚如岩崎昶所言:“观众在看到放火以前,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使他成为纵火犯。”《炎上》没有忠实《金阁寺》,却忠实了青年僧人火烧金阁的社会事件。在影片末尾,主人公自决身亡,证实了历史原貌,而没有像三岛由纪夫描写的那样——主人公点燃一根烟,就好像一个人干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烟歇歇一样。心想:我要活下去!
电影的顺序是,由年轻小伙子沟口(市川雷蔵饰)自杀未遂,被逮捕后,在京都西阵警察局接受调查时开始往前回想。沟口出生于舞鹤农村的贫穷的小寺庙。因为小时候结巴,导致他的性格自卑黑暗。太平洋战争失败后的1944年,父亲因为肺结核死亡。还是旧制中学生的他来到了父亲朋友的骤阁寺老师(中村鹰治郎饰)住的京都,成为骤阁寺的小僧,也得到了上中学的机会。
电影《炎上》(1958)内容广告版
死去的父亲的人生很悲催,生前还经常说这个世界最美的就是骤阁寺,沟口也继承了父亲对骤阁寺的崇拜。沟口生性忧郁,在骤阁寺的生活也有难忍的时候,他只是通过美化骤阁寺来坚忍着。
战败后,骤阁寺变成了游览胜地,美国兵带妓女来此观光。他拦下在骤阁寺里跟美国兵卿卿我我的妓女。之后有妓女来投诉因为这样导致她流汗了,寺庙的老师就拿金钱来解决这件事。沟口认为被误会了,渐渐地变得更加孤独。
到了大学的沟口,因为懂得内翻足认识了非常有魅力的学生戸刈(仲代达矢饰),接近他之后,他学会了喜欢臭骂任何东西的态度。沟口的母亲在农村工作不了,就被聘到骤阁寺做工人,沟口很反对。患肺结核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目睹了母亲和亲戚通奸的一幕。那时候,在背后的父亲静静地蒙住了沟口的眼睛。让这样的母亲在骤阁寺简直就是对骤阁寺的玷污。
电影《炎上》(1958)日本DVD版盘面
争吵后的沟口走到大街上,正好碰见了艺者和老师在一起。沟口不再相信老师,对老师表示反抗。老师也表明了不会让沟口继承骤阁寺。沟口向戸刈借了点钱,回到家乡看到那片海,沉重地想起了自己父亲。后来因为他的举止怪异受到了警察的保护带回了原处。回来之后,老师的态度也很冷淡,沟口也不再上大学了。看到戸刈和茶坊的漂亮老师(新珠三千代饰)的爱与恨,他虽然也很想去一次五番町,但绝望仍然没有停止。他所剩下的就只有有绝对美的骤阁寺,为了不被其他人玷污,他想占为己有,便一把火烧掉了骤阁寺。他恍惚地看着在夜空燃烧的骤阁寺。
饰演沟口的市川雷蔵当时是时代剧的美男,非常有人气。所以公司认为要他来演自卑、凄惨的罪犯在经营政策上不合适,所以大力反对。但是市川昆导演却执意要市川雷蔵,为此把拍摄时间延迟了一年。市川雷蔵也没有辜负市川昆导演的期待,从此作为演技好的演员站住了脚跟。《炎上》是市川雷蔵的第一部时代剧作品,奠定他时代剧名角的重要地位。影片荣获1959年日本蓝丝带奖最佳男演员、最佳男配角、最佳摄影,日本《电影旬报》电影奖最佳男演员。
电影《炎上》(1958)的主演市川雷藏(左一)和导演市川昆及编剧和田夏十夫妇在摄影棚外合影
关于这位市川雷蔵的演技,有人说,市川雷蔵并没有演得很好。他用半开口的表情来表达一个连自己都不懂自己的少年的愤怒。这个评价不只是贴切,而且很尖锐地指出了原作与电影化基本方法的不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能从市川雷蔵半开口的脸部表情中想象到他对自己生气,想到处问问别人的形象。原作中的沟口,正因为自卑心很强,反过来自尊心也很强。原作以沟口作为第一人称写作。他只有极少数语言被再现出来。但是,虽然说不出口但经常对自己说的话反而是异样的雄辩。那是三岛由纪夫自身的雄辩。也就是如果利用活字的话,沟口是日本少有的说话能手,而且是豁达流利的说话方式。
电影《炎上》(1958)的拍摄现场,导演市川昆(后排右一)及主演市川雷藏(中间跪地者)和其他工作人员研讨剧情
但是,市川昆尽量避免利用这些雄辩。结果,在电影中的沟口就成了不能表达自己想法的口吃的可怜少年。市川雷蔵经常半开口,以一点点可怜的表情来演这个角色,我们痛切地感到他不能表达自己想法的痛苦。
同样是火烧金阁寺的故事,市川昆的处理显然和三岛由纪夫有一定的出入,首先,外形丑陋的小和尚沟口启用了当时日本影坛红极一时的“二枚目”(日语:美男子的意思)市川雷藏出演,虽然市川雷藏刻意理了个平头,说话也结结巴巴,但翩翩少年的形象还是弱化了原著中男主人公极度自卑的心路历程。
电影《炎上》(1958)剧照
其次,影片更多强化了小和尚纵火的外部因素:父亲的早逝、母亲的不忠、同学的冷漠、副司(相当于寺院里的管家)的蛮横、住持的虚伪以及宗教的腐败,对应当时日本战后社会的混乱,小和尚的纵火无疑是一种极度压抑之后的反抗,与此同时,市川昆又着力描写了他的纯洁、他的正义感、他的自卑感、他对美的陶醉,他的复仇心理,以及使他产生破坏他所崇拜的对象的一切心理上的因素。
以一种隐喻的手法影射当时也有许多青年像他一样,现实社会促使他们正要烧毁无数的金阁,观众在看到放火之前,其实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使他成为一个纵火犯了。
在这里,市川昆实际上把沟口塑造成了一个社会的“弃儿”,一个于连式的日本悲剧青年(这也是市川昆找来美男子明星市川雷藏出演的一个原因),影片结尾沟口纵火之后被警察逮捕审讯,而后在押解的途中跳火车自杀更强化了影片的社会批判锋芒和浓重的悲剧意识。
电影《炎上》(1958)日本版海报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炎上》的不足也显而易见,在原小说中让主人公崇拜到极点的美轮美奂的金阁在这样一部技术手段还相对落后的黑白片中显得稀松平常,看上去不过就是一座朴素的日本木造建筑物,如果没看过原著的观众很难想象出它会在一个少年心中产生如此之大的震撼力,以至于会无条件崇拜它、牺牲性命保护它或牺牲性命把它烧毁。
毕竟,在三岛由纪夫笔下,金阁的美更多是插上了一种想象的翅膀,是一种观念中的美,而这种靠幻想支撑出的灿烂辉煌即使是日本第一摄影师宫川一夫(他曾经给黑泽明的代表作《罗生门/羅生門》掌镜)也很难在银幕上把它完美地体现出来,这不能不说是影片的一大遗憾。
电影《炎上》(1958)剧照
不过,在影片的最后,宫川一夫依然出色地发挥出了他优美的摄影技巧,大火中的金阁寺在对比强烈的黑白宽银幕中熊熊燃烧,就像四周撒满了无数的金砂,那一刻极其绚烂夺目,相信无论是沟口本人还是观众,都会在心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所谓美,不只是骤阁寺的美,还有就是被生活伤得遍体伤疤的青年所在的阴郁的环境。在古都和传统建筑安静的环境中,只有主人公一个人着急自己为什么不能与这个环境融合。两者相比,无论是古都的安静,还是主人公的焦躁,都显得异常极端。宫川一夫镜头下的古都与传统建筑的安静是绝品。市川昆在之前引用的文章后半段说道:
在此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的作品是会使人沉溺的。题材或演员够好都能使人沉溺。但是这样的话可能就会影响电影的深度。通过拍摄《炎上》,我尝试怎样更客观地去拍,如何把如此凄惨的电影若无其事地表现出来,也尝试让观众自己找到答案。我想提醒观众,在银幕上的事情实际上也是存活在世上的。
电影《炎上》(1958)日本DVD版封套